【土特产】【糖】两个小短篇

大家当《盼从头》和《我叫王胜利》的番外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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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再从头

正月十五看完灯会,一家三口搭电车往回走。

胜利困倦得直揉眼睛,先前他在熙熙攘攘的灯会上到处乱窜,一忽儿不见了人影,一忽儿又从斜刺里跑出来拖着父母看这看那,王大顶气得要敲他脑袋,被陈佳影按住了。看灯会是孩子提出来的,不好扫了他的兴。

地处南国的香港自然没有北方的天寒地冻,但气候湿润,到了夜里还是寒意入骨。陈佳影取了自己的披肩给胜利披上,孩子正是长主见的时候,要是在平常,一定是要撅着嘴嫌不好看,跟她推搡一番的,今晚破天荒没有反抗,看来是真累了。

从前他父亲还能一把抱起他,由他在肩膀上睡得昏天黑地,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小男孩已经长得叫王大顶打横抱都费劲了。

正想着,王大顶的大衣带着体温落在她肩上。

陈佳影回头去看,王大顶只穿着单衣靠在窗边,替他们挡着凉风,她忍不住埋怨:“还当自己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受了风寒怎么办?”

王大顶满不在乎地瘪瘪嘴:“这点儿冷跟东北比起来算什么。”

下了车,王大顶领着胜利走在前面,陈佳影见他受过枪伤的那条腿又有些吃不上力,她没吭声,只在心里叮嘱自己明天该去药店买些药油。王大顶平日里脚趾头踢上桌腿都要哭天喊地一刻钟,但真有了什么病痛一定会藏着掖着,她是知道的。

回到家,安顿胜利睡下,简单洗漱一番,陈佳影立在窗前望着当空一轮圆月。江月年年望相似。这是他们在香港过的第二个元宵节,这变故并不算十分出乎意料,做情报工作的,太平盛世里没有他们的位置,越是形势错综复杂的地方,越有他们施展拳脚的空间。四九年建国以后,左右两派的势力在香港此消彼长,又有世界诸国的各色人等来往,正是适合他们活动的地方。

王大顶从浴室里出来,裹着一身热气贴了上来。

“又一年了。”他把下巴搁在陈佳影肩头。

陈佳影转过身:“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王大顶就笑,眼睛弯成两条缝,嘴角两边刻着一对括号:“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我有什么不好受的。”

“撒谎,”陈佳影捏着他一边的腮帮子,使劲儿拧了拧,“在我面前也不老实。”

“不敢不敢,”王大顶收了笑容,仍眯着眼看她,“我真没事儿,就是有点想我妹。”

陈佳影松了手:“我知道。”

王大顶也抬头看了看月亮:“你知道不?咱俩在哈尔滨见了那一面以后,我跟自己发誓,要是咱俩还能有机会见面,我一定好好追你,正儿八经跟你处对象,领你看戏、吃西餐啥的,后来都实现了,就一件事儿还没来得及做。”

“什么?”

王大顶笑出声:“带你上黑瞎子岭打野鸡。”

陈佳影握了握他的胳膊:“将来会有机会的。”她突然一顿:“等会儿,来香港前你什么时候请我吃过西餐?”

“我请你喝过咖啡啊。”王大顶一脸无辜眨巴眨巴眼。

陈佳影眉毛一挑:“这也算?”

他点头如捣蒜。

陈佳影掐住他下巴:“别动。”

王大顶瞪着眼,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把手伸向自己鬓边。

陈佳影奋力一扯,王大顶立马一声鬼嚎:“你薅我头发干啥玩意儿?”

陈佳影举到他面前:“白头发。”

王大顶的脸迅速多云转阴,哭丧下来,脑袋往陈佳影颈窝里埋:“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

陈佳影把他推开些,挑了一下他下巴:“那得看你表现啊。”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静了,王大顶的眼神儿立马变了,落在陈佳影后腰上的手加了力道,陈佳影舔舔嘴唇,他跟着往下瞟。

香港的生活纵然不比以前的经历提心吊胆,但也要时时留心,又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站稳脚跟,两人都有过力不从心的体会。日子一天天地过,就是莎翁式的浪漫也要归于柴米油盐的寻常,夫妻之间难免也有流于寡淡的时候,今晚这样的亲密,有些时间没有过了。

王大顶凑过来亲陈佳影,动作罕见地轻,她下意识揽住他的腰。

“诶,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的时候吗?”王大顶麻利地褪了陈佳影的睡衣,忽然抬头问,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笑意。

陈佳影两颊发热,翻了个白眼:“不记得。”

王大顶毫不气馁地沉浸在回忆里:“咱俩正热乎的时候,你一下子把我推一边儿去了,这家伙给我吓得,还以为你不乐意了,结果你跟我说,‘去把灯关了。’”

他得意洋洋说着,自己咯咯咯咯笑个不停。

陈佳影又好气又好笑,她当然知道怎么灭王大顶的气焰,他嘴上是盖世无双,实际上只要陈佳影稍一主动,他就听话了,床下床上都一样。

她猛推了王大顶一把,他猝不及防,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床边,陈佳影顺势面对面坐到了他腿上,手指划过他后脑勺湿漉漉的短发,王大顶呼吸有点不稳,眼睛直发飘。

“我就记得,你话太多。”陈佳影说,轻轻啄了下王大顶嘴角。

“我们这算是旧梦重温?”两个人又贴到一起,但并没有深入,陈佳影只探出舌尖濡湿了点王大顶的下嘴唇,“你现在能少说两句不?”

王大顶哆哆嗦嗦抽了口气,仰着脸切切看着她:“行。”

陈佳影手搭在他胸口,加力一按,两人往床上倒去。王大顶顺势一送,把她面朝下撂在床上,自己紧跟着压了上来。

一天没刮的短胡茬沿着她的脊骨细细密密吻下去,直奔着她那两个腰窝而去。

陈佳影闷哼了一声,拧转过身,没多少气力的一巴掌呼在王大顶脸上。

“关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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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忆从头

“王老师,你的电话。”

王颢从作业本的围城里抬起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从同事手里接过电话,取下眼镜,掐了掐被镜架压得酸胀的鼻梁。

“喂,您好。”

“王颢,”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明天要回家来吃饭吧?别忘了。”

他答应着。

“小方也来吧?”母亲又问。

“她……她有点别的事,明天不去了。”王颢支支吾吾说。

母亲沉吟了一下,没有多问,挂了电话。

搁下电话,王颢眼皮直跳,甩甩头把坏念头清出去。他和小方,新婚一年,如胶似漆的甜蜜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就是磕磕绊绊,三天两头的争吵,今天早上又是因为一点小事,小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他一晚上辗转反侧睡不沉,索性一大早就往父母家走。

敲门没人应,他的心往下坠了几分,只好拿钥匙开了门。

进屋喊了一圈,原来家里没人,他喘了口气,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家里照旧没什么变化,书架正中间摆着去年结婚时他和妻子与两家父母的合影,旁边是各种题材杂七杂八的书,精装诗集旁边是地摊淘来的演义小说,古典文学间夹着期刊杂志,但都依着大小摆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父亲的粗犷和母亲的细致相伴相生。

他拿了本旧《莎士比亚诗集》下来翻看,想起念中学时,他刚在校外认识小方,情窦初开的年纪不懂怎么追求女孩,就偷偷拿父亲的这本诗集来看,从里面摘漂亮的诗句誊到信纸上,塞给小方看。后来小方给他回了字迹娟秀的信,言语间满是喜爱,他就欢天喜地跑去跟父亲夸,莎士比亚的诗就是厉害。

“傻小子,”父亲拿书拍拍他头顶,“什么莎不莎士比亚,那是人家本来就喜欢你,你就是说两句胡话,人家也高兴。”

他不信,父亲就提笔在纸上写了点东西,递给他:“你拿给你妈看,看她高不高兴。”

他把纸拿给母亲,母亲看了,嗔怪了一句“胡闹”,又塞给他。

可转身时,脸上又分明是两片红晕和抑制不住的笑容。

他打开纸,上面写着“啊/媳妇/做我的女人/双宿双飞”,落款“你的爱人王大顶”。

他是钦佩父母的。从前不觉得,还是小方提醒了他。

他第一次带小方来家里吃饭,紧张得不行,洗碗时悄悄问父母觉得怎么样,母亲很是满意,父亲偏要拿一下腔:“挺不错的姑娘,当然,跟你妈比起来还是差一点……”然后被母亲狠狠踩了脚。

送小方回家的路上,她突然扑哧一声笑,然后叽叽喳喳说:“王颢,你父母真的有意思,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乍一看还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硬凑在一起的呢。可是他们互相看的时候,那个眼神,骗不了人。”

他兴起给小方讲,别看看上去父亲粗糙,母亲婉约,其实父亲更罗曼蒂克,母亲才是严格理智的那个。他讲起刚到香港的时候,家里买了新录音机,父亲偏要拉着母亲在客厅里跳舞,两个人都并不精于此道,脚下舞步乱踩,他不甘寂寞,上去捣乱,父亲耐不住他纠缠,就拉着他踩在自己脚背上,带他一起跳,他抱着父亲的腰,仰着脖子,正看见父亲抻头去吻母亲的面颊。

小方挽着他的手说:“王颢,我们以后也要像你父母一样。”

他那时才意识到,父母这许多年的风雨相随,何其不易。迁居香港时,他虽然年纪不大,也能猜出父母和其它南下的人并不一样,他们本应是背着某种使命来的,父亲一开始总说他们会回东北,却不知什么阴差阳错,在香港一呆便是二十多年,只短暂回去探过两次亲,想来有些凄然,但老话说祸福相倚,他们一家人居然也就这么避开了内地近十年的动乱。他婉转问过母亲个中的缘由,母亲眸色一闪,只对他说:“我和你爸,问心无愧了。”

身后门“咔哒”一声,王颢回头去看,母亲提着青菜走进门,父亲跟在后面,提着鱼和猪肉。

“呦,今天这么早?”父亲招呼他。

他接了东西,送进厨房,母亲把父亲赶出去,说是开火了再叫他,又让王颢也出去陪他,父亲却把王颢又推回厨房,让他打打下手。

母亲掌墩,父亲掌勺,这是他们家的习惯。“你妈那细皮嫩肉,熏成黄脸婆怎么办?”父亲以前开玩笑说。

他陪着母亲洗菜择菜,母亲突然说:“上个礼拜,你爸有一天做菜的时候,放了两次盐。”

他笑道:“他本来就口重,有什么奇怪。”

母亲又说:“他是忘了自己放过盐。”

王颢心里沉了沉,为了宽慰,逗母亲:“你是怕我爸老糊涂了?”

母亲摇头:“他在我面前本来就老像个小孩,我怕什么?”一低头,眼里还是一丝忧虑和落寞。

王颢明白,都说父亲总爱在母亲面前耍点小孩子心性,可父亲一直以来又何尝不是把母亲当小女孩一样疼呢?

年少时候,父亲带他们参加应酬或是外出游玩,有时母亲的鞋不合适,磨脚,父亲二话不说背上她就走,一只手还替她提着鞋。父亲个子高,背着母亲在人群里十分打眼,惹得过路人纷纷回头看,他跟在后面,那时直觉得害臊,后来才读懂旁人眼中有多少艳羡。

岁月催人老,母亲心里,也是怕的吧?

“你和小方吵架了吧?”母亲的问话把他拉回来。

王颢犹疑了一下,料想自己也瞒不过她,只好老实说:“其实就一点小事,她生气了,就回父母家了。”

他掐了两根菜叶,忍不住问:“妈,你跟我爸脾气差那么多,怎么整天斗来斗去也不红脸呢?”

母亲抬眼笑着看他,把不要的老叶老茎码到一边:“我跟你爸,见面十天就把一辈子的架都吵完了。”想了想又说:“哪有不红脸的,也有给脸色看的时候,可是我们俩年轻时错过太多了,后半辈子补都来不及,能有多少时间用来互相冷落呢?”

王颢点点头,不语。

“胜利。”母亲突然叫他,王颢懵了一下,十来岁的时候,他也经历了排斥自己乳名的阶段,父母就改口叫他大名,就像他渐渐不叫“爹娘”改叫“爸妈”一样。母亲若无其事接着说:“你和小方,其实跟我和你爸挺像的,你们从恋爱到结婚过了十年,我和你爸是等了十年才有能力相爱。战争年代,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两个人活到现在,在一起过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无论是好是坏,都最珍贵。”

王颢刚要开口,父亲走进来:“你们背着我叨叨什么呢?”

母亲把洗好的菜往他怀里一放:“你儿子跟媳妇吵架啦。”

“哎,这两个人过日子就像一块儿跑步一样,总归有快有慢,快的人等一等,慢的人赶一赶,不就这么个理儿嘛。你追小姑娘,追到手了就完事了?那是里程碑,提醒你要重新开始了,你看我,一辈子都在追你妈。”父亲说着一挥手,“哎呀,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解决,别老拿这些事儿缠着你妈。”

父亲的性格向来如此,天大的事情在他那都不值一提。王颢突然觉得轻快了些,凑到他身边问:“爸,你今天做什么?”

父亲不假思索:“锅包肉啊。”

王颢捂脸。他领几个本地同事来家里做过客,他们喜酸甜口,吃了父亲做的锅包肉赞不绝口,说是与香港的咕咾肉类似,味道却更厚重,父亲得了赞扬很受用,从此恨不得每周都做。

王颢哀叹一声想要抱怨,门铃却响了,他只得去开门。

小方捧着一袋水果立在门口,看到是他,有点赌气地把脸偏到一边:“我来看爸妈的,不是看你的。”

“好,”王颢侧身让她进来,“好好好。”

他也有机会重新追他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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