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特产】【半糖?半刀?】盼从头

一. 
民国三十年,距离中央通讯社发表中gong起草的《中国gcd为公布国共合作宣言》,业已过去四年,这场累国殃民的战争似乎仍是漫漫不见天日。 
然而站在哈尔滨新世界饭店门口,却似乎很容易被盛世亲善的假象迷惑。陈佳影坐的车停稳时,饭店门口的马路两侧,一排是清一色乌光锃亮的小汽车,另一排是整整齐齐的洋车马车,车夫三三两两立在一旁。 
门童小跑上来替她开了车门,又毕恭毕敬把她迎至饭店门口,微微一欠腰,退开了。 
陈佳影来到前厅设的接待席前,报了名号,随即有侍应生来替她收了大衣,引她走进宴会厅。 
蜕下大衣的一瞬间,陈佳影瑟缩了一下,一别多年,一直在印度、东南亚、香港辗转,她险些要忘了东北的初冬是怎样的天气。 
她今天的身份是香港某钱姓富商的太太,这样的身份独自参加宴会不太站得住脚,好在任务本身没有什么复杂性,也无需她抛头露面。宴会开始后一刻钟,她要将一份涉及关东军的高层决策放至新世界饭店二楼厕所门口的花盆里,然后便可连夜离开,情报会由一位据说层级颇高的gm党卧底取走。 
两党共享情报已有先例,但难免仍有阋墙,于是组织也告知她,今晚会有另一位同志配合她的行动,必要时给予协助,任务结束后送她离开。那位同志是东北本地人,但很少在哈尔滨活动,打过游击战,也有侦查工作经验,意思是让她放心。 
陈佳影扶了扶前襟的红宝石胸针,堆出一个仪态万方的笑容入了席,桌上几个男人忙不迭地起身招待、倒酒、真情假意地寒暄。 
陈佳影一一应付着,还能分出心思检视了一番整个宴会厅。一切正常。 
“钱夫人。” 
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 
陈佳影手中酒杯险些落了地。不该啊,不该。 
她回头去看。偏就是王大顶,端着杯子站在一旁,除了微微发颤的嘴唇,看上去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 
“我是从前跟钱先生做药材生意的王叔明,咱们见过的。” 
 
二. 
旁边的男士见他们是熟人重逢,就把王大顶让到了陈佳影旁边的座位上。 
两人并排落座,一时竟无言。 
还是王大顶清清嗓子先开口:“钱夫人和先生别来无恙?” 
“还好。王先生呢?”陈佳影说着小心打量他,她总觉得王大顶变了些,瘦了,胡子剃干净了,毕竟年纪渐长,多了些老成持重,少了几分江湖气,只是他歪着嘴角笑时,让陈佳影又能见到几年前那个嬉笑怒骂的黑瞎子岭二当家。 
王大顶往她身侧靠了靠:“托夫人的福,做些小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陈佳影犹豫了一下,大庭广众下她不应该把话题扯得太深入,斟酌片刻,她状似随意地压低声音问:“上次见到王先生的时候,好像是喜事将近吧?现在孩子也该有了吧?” 
王大顶抿了口酒,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夫人说笑了,我还是一个人。” 
陈佳影心里一动:“怎么呢?” 
王大顶看着她,神色复杂,陈佳影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参不透他的心思了。许久,王大顶悠悠吐出一句:“我心里有其他人。” 
陈佳影咬了咬牙,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王先生莫不是也像那戏里演的一样,执念于什么萍水相逢的情缘吧?” 
“说萍水相逢倒也没错,”王大顶歪歪头,“但是也共过患难。” 
说完他站起身:“抱歉,烟瘾上来了,怕熏着您,我去露台抽根烟。”话毕扭身离开,只留下陈佳影坐在原位,心中五味杂陈。 
熟人相见的戏码,他们演得可算精彩了。她曾允许自己设想过与王大顶再见面的场景,原以为依他的性子,一定是要撒泼打滚闹一番的,却没想到是这般暗流涌动的场面。 
一根烟的功夫,王大顶又回了桌边,身上一股未散尽的烟草味,手上的洋火平放在了桌面。这是周围环境一切安好,行动照常的意思。 
陈佳影于是起身道:“各位尽兴,我失陪一下。” 
她去前厅借口要去露台吹吹风,取了大衣,就自然地朝二楼走去。 
上楼,观察,准备,放置,检查,再观察,一切顺利。陈佳影走到栏杆边朝下看,发现王大顶正站在楼梯口,与几个人攀谈,像是察觉了她的张望,抬起头与她的目光一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大约心意相通这种事,竟是不受时光侵蚀的。 
她从栏杆边退开,避开所有人耳目,来到饭店后方少有人走的通道,径直下到一楼,穿过后门,沿着小巷走去。 
王大顶的车已然停在巷口了。 
 
三. 
车开出去一段,王大顶伸手从旁边座位上拿起一个油纸包,递给后排的陈佳影。 
“我让他们包了几样东西,你拿着垫垫肚子。” 
陈佳影掀开油纸看着里面的点心,一时有些哑然。只有他们二人时,才觉得,王大顶还是王大顶,明明是完成任务的关键时刻,还要想着给她带果腹之物。 
车里又陷入沉默。陈佳影只觉得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不知从哪句说起。 
“金花是个好姑娘,你不该亏了她。” 
王大顶从后视镜里投来一个阴郁的眼神:“我若是心里想着另一个人,却娶了她,才是真亏了她。” 
他突然笑起来,岔开了话题:“黑瞎子岭现在是抗日武装力量了,虽然没参加过多少大型战斗,但是也打了不少胜仗了。” 
他转过头来看陈佳影:“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 
陈佳影张嘴欲说什么,王大顶把头转了回去:“我知道,革命不是为了讨好谁,是为了所有的劳苦大众,我懂,我爱我的四万万同胞,真的,只是吧……”王大顶直视着路面,声音突然矮下去一截,“四万万人里我最爱的是你。” 
车子戛然一停,陈佳影放眼一看,是火车站附近的一条暗巷。 
“我只能送你到这了,进站以后有其他同志负责护送你。”王大顶坐在方向盘前,垂着头说。 
两人下了车,在车头相对而立,王大顶用专注得让人几乎无法消受的目光看着她。 
“又要告别了。”他说。 
陈佳影突然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颈,王大顶僵了一下,随即像是融化的糖块一般,顺从地朝她倾下身来,嘴唇蹭过她的嘴角,面颊,下颌,最后带着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侧。 
陈佳影想起临时审讯室里相互啃啮的唇齿,被拘禁的房间里交缠的十指,还有上一次告别时停留在她背后的滚烫的目光。在没有灯光的街角,这个初冬的寒夜似乎远离了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她却不敢往下想了。 
陈佳影往后撤了一小步,王大顶的胳膊在她背后骤然收紧,然后一寸一寸松开。 
“谢谢你。”他小声说。 
“什么?” 
“没拿膝盖顶我。” 
两人就一起笑起来。 
“佳影,”他低着头,像是看漫天星辰一样看着她,尔后又不好意思地撇撇嘴,“对不住,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你叫南门瑛,但是我……” 
“没关系,”她将一只手覆上他胸前,“在你面前,我愿意做陈佳影。” 
王大顶怔了怔,点点头:“走吧,别误了车。” 
可她走出去两步,他又喊她:“佳影。” 
她回头看,他眼里闪闪烁烁,似乎洇着一层迷蒙的水气:“好好活着,我等你。” 
她没给自己多想的时间,脱口而出应了一声:“好。” 
 
四. 
转水路前往香港的前夜,上海的同志安排陈佳影一行在郊外一处破败的老庙落脚。 
更深,陈佳影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踱进佛堂散心。 
飘摇的烛火里,年久失修的泥塑佛像斑驳不堪,面露疲惫,却似乎更显慈悲之相。 
她既已选择gc主义作自己的信仰,便不应当再信鬼神。 
就今晚吧,就今晚,她想做一次诚惶诚恐的普通人。 
陈佳影双膝落在棉絮稀落的蒲团上,两手合十俯下身去,额头触到潮湿冰凉的地面。 
一愿中华大地再不承战乱之痛。 
二愿四万万民众终能自由和平生活。 
三愿千千万万有情人,于万万千千寻常日子里,生生世世,永不必受离别苦。 
 
五. 
王大顶在高兰联络站汇报完情况,出来时天色已晚。 
行人零零星星,王大顶在冷风里缩了缩脖子,两手抄进衣兜。 
几条街开外是刘金花和她男人的家。六年前,他把咬破嘴唇也没在他面前掉一滴泪的刘金花送下山后,他妹妹问他,哥你这是何苦? 
他不知如何回答。 
他希望有一天,陈佳影拒绝他,是因为不喜欢他,而不是不能喜欢他。他不甘心,所以他要等。 
他要等到,他们彼此都能从容地以本来的面目相对,有一个连最蹩脚的剧作家都嫌俗套的相遇。 
然后他们可以从头再来。 
他想给她讲祖奶奶创立基业的故事,讲自己小时候挨娘打的丑事。 
他想带她上黑瞎子岭打野味儿,捡最肥的野鸡给她炖了。 
他想领她去剧院看新上的戏,请她吃西餐,他想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拉她的手。 
他也想听她说从前的南门瑛是个什么样的姑娘,想知道她是怎么加入革命的,甚至想知道她和唐凌的故事。他保证不嫉妒。 
那时,如果陈佳影说,王大顶,我不喜欢你,他一定高高兴兴地滚蛋。 
除此之外,他不接受任何放弃的可能。 
王大顶抹了把不知何时流了满脸的眼泪,会有那一天的,他等着。 
他跟陈佳影的故事,哪能就这样结了呢? 
街上空空荡荡,身前是自己瘦长的影子,王大顶呵了口白气,小声给自己唱起了曲儿: 
“夫妻二人就往回走, 
远远就望见了自家门, 
丈夫他小男孩儿抱在手哇, 
媳妇她小女孩儿抱怀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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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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